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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作者林奕含。
我今天其實不太知道為什麼我要講話,
因為我有一個「有點固執,有一點任性,然後也蠻無聊的美學觀」,
就是...我覺得:
一本書不要說純文學,說純文學好像是在說其他的文學是不純的,
但我覺得一個純文學作品他是不能被轉述的。
因為一個人,一個作者他花了很大的功夫,很大的心力去做一個作品...
我覺得一個作品他最佳的表達方式,就是那個作品自己,
所以我覺,得無論是電影還是書本,你問說:「這部電影在說什麼?」
「這本書在說什麼?」
用兩三句話去交代他,我覺得那樣是 蠻 不 道 德的一件事情:
所以我今天也沒有打算要跟你們講說這本小說他在說什麼,或者是我想要表達什麼。
好,這樣有點任性,也有點無聊,但這是我自己的美學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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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為了方便接下來可以繼續講,我現在用一句話來概述這本書:
他是一個關於女孩子被誘奸的故事!
但是...阿...我必須說我覺得“誘姦”這個詞「它」不是很精確,
然後放在這本書裡我覺得也不是很正確:
但等一下我會解釋一下為什麼我不是很喜歡用誘姦這個詞,
但,暫時使用我覺得沒關係的
好,我就說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被誘奸的故事!
我今天主要想要討論的是:
我在書的正文前面為什麼要強調用這個詞來強調改編自真人真事?
什麼是真人真事,所謂的真實是什麼?
我們都知道很多年以前E.M Foster他對於小說的定義是一定長度的虛構散文,
這個定義他非常的粗略,很粗糙然後也很粗糙。
他就只有三個要素,就是一定長度,就是夠長,
然後第二個要素是虛構,就是虛構的嘛
然後散文就是不要是駢文,不要是韻文。你可以成韻,可以成對,但不一定。
這個定義很粗略,但正是因為這個定義很粗略,所以從佛斯特到現在,
小說「它」已經有無數的變體:然後從...無論是敘事觀點或者是人稱,
它有各式各樣花樣百出,都可以被包含在這個定義裡面。
這是因為這個定義很粗略,所以我們就可以挪用這個定義:
小說就是一定長度的虛構散文
我們相信很多人都有了看過有一種小說,
就是作者他在書前面,強調了他的小說是虛構的,跟現實中的人物沒有關係,
請你不要對號入座:你對號入座,結果你生氣了,什麼如有雷同,
你自己生氣不甘作者的事。(讀者發言)對就是「純屬巧合!」類似這樣子的書。
在19世紀末或20世紀初的小說有很多這樣的小提示。
然後我最近一本讀到的有像小提示的書是海明威的《渡河入林》
我現在稍微念一下那個小提示。
他在正文開始前言說:
人們如今傾向於將小說中的人物與生活中的真實人物對號入座,
因此有必要做如下的說明:本書中沒有真實的人物。
書中的人物及其姓名都是虛構的。
部隊的名稱和番號也是虛構的,小說中不存在現實生活裡的人物和部隊。
我們都知道海明威他是一個說話非常簡練的人,他的口吻就是接近於黑白片,
接近於素描,所以他在這個提示裡說的其實有點冗,因為他正反兩面都講了一次。
他說「小說中的事件不存在於現實生活中」,然後他又反過來講了一遍:
「現實生活中的事件也不存在於小說中」,所以他再三的強調他的小說是虛構的。
可是回過頭來看,包括從佛斯特,還有從前面更早以前的,
我們都知道小說本來就是虛構的,為什麼海明威還要強調他的小說是虛構的呢?
而我,為什麼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前面,又要強調我的小說中含有真實的成份
為什麼我要強調我的小說「改編自真人真事」?
而這個「真實」又是什麼?是我今天要探討的主題。
所以...毋寧說,當我在前面說這7個字「改編自真人真事」,
這七個字的意思是說...額 當然在場的有些人可能已經看完了這本小說。
可能有些人是有看過一些章節,試閱,或者是一些書封,書底,
你們可能已經知道它不是一個很快樂的故事。事實上他是一個蠻不幸的故事
所以我寫這七個字的時候,我要給讀者的是一個預期心理,這個預期心裡是:
當你在讀書的時候,遇到不舒服或是痛苦的段落的時候,
我希望你能知道這個痛苦他是真實的
就是,我希望你不要放下他
我希望你不要闔上書,然後覺得說:
「啊!幸好是一本小說,幸好他只是一個故事。」然後說:
「啊,幸好我可以放下一本書。」
...就是物理性的放下一本書那樣把他放下,
我希望你不要放下它。對...我希望你可以像作者我一樣同情共感,
希望你可以與思琪同情共感。
我希望你可以站在她的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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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我要插過去談一個比較無關的事情,可能有一些讀者,我也收到一些讀者的反響,
有人在問說房思琪是不是就是我林奕含這樣子
然後我覺得現在啊,讀者的那個窺隱癖都有點過多旺盛了
但我覺得這種八卦小報樂趣還是比較次要,我覺得比較無所謂的事情,有另外一件事情是
我覺得大家在閱讀的時候,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他們覺得紅學就等於曹學
我覺得很危險的一件事情就是大家把那種國中,高中時候,一字不漏的背國文課本前面的
作者小傳那種習慣給承襲下來,然後把它沿用下來讀我們的各種文學作品,還有看電影,
如果你不知道范仲淹被貶,你根本就看不懂岳陽樓記,我覺得這是非常愚蠢的一件事情
如果你不知道曹雪芹的祖父在哪年負債,或是你不知道曹雪芹的父親,當然他的生父是誰
到現在還沒有定論,你不知道曹雪芹的父親在哪一年被抄家,如果你沒有辦法把曹雪芹的
家譜與賈寶玉的家譜做那種很幼兒式的連連看,你就在紅樓夢上便有一種失落感,我覺得
這種閱讀是很不成熟的。
所以面對這樣子的問題我也...這是很不成熟的問題,我有個很喜歡很喜歡的當代導演叫
做麥可漢內克,我想當中應該有同學看過他的作品,他比較有名的是三年內拿了兩座金棕
櫚獎,一部是白色緞帶與故事愛慕,但我最喜歡的還是他早年拍過的冰川三部曲,比如隱
藏攝影機,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鋼琴教師,不過這是我的喜好,這不是很重要
漢內克他有講過說他不是很喜歡被問到關於他自己生平的問題,他有一段話我很喜歡,在
這裡可以稍微念一下,稍微回答一下關於有些人問我房思琪是不是林奕含這個問題
他說戰績不能解釋作品,用把一部作品和導演的生平扯上關係,以這種方式局限了作品的
範圍,我們對待書也是這樣,而我,我一直都想直接在作品裡探問而而非到別處去尋求解
釋。這就是為什麼我拒絕回答與生平相關的問題
沒有比聽像像電影拍得如此陰暗的漢內克是哪一類怪人,這種問題更令我惱火的,我覺得
這很蠢,也不想展開這類錯誤的辯論
所以對那些可能心裡還是隱隱約約還在懷疑房思琪到底是不是林奕含那一類的讀者,我很
想說我相信可能有人隱藏在期待我是房思琪,但是我要說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是房思琪
,讓你們失望了,但我的立場是這樣的,我覺得就算我是房思琪,或者是我是與不是房思
琪,我身為這本書的作者,還有如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本書他有一點價值的話,我覺得
我是不是房思琪跟這本小說的價值沒有很大的關係,所以我沒有想回答這個的問題,好對
不起,我好像弄得有點沉重
接下來我要講的是既然我那麼不喜歡被問到說你是不是房思琪這類與現實生活相關的問題
,那為什麼我又要在書的前面強調說這是所謂的真人真事,所謂的真實又是什麼
這個故事呢(停頓數秒)他是由我所認識的4個女生的真實的人生經歷所出來,書裡面李
國華的原型是我所有非常認識的一個老師
必須說在我第一次得知到有這樣的事情的時候,講得羅曼蒂克一點,在月光下的長凳上,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聽到這樣的事情的當下,他完完全全的改變了我的一生
也許你可以想像一下你平常可能會看到的襯衫的折線被燙的極為鋒利筆直,講話三句不離
古文,臉上的皺紋很像漣漪一樣的,人人道好好人的那個長輩,還有你身邊你所傾暇的那
個人,你突然發現事情的真相是這樣子之後,你會發現啊我再也無法用原本的眼光去看待
眼前的這個世界了
所以,當我說這是真人真事的時候,我想要說的是,書裡面他最慘痛嘛你要說慘痛或者是
令人不舒服的情節,並不是我做為一個寫小說的人在戲劇化或者我在營造張力,或是我在
製造高潮,都不是,那都是真的
所以無論是這本書本身,還是我的寫作行為本身,他就是一個詭辯,他是一個非常巨大的
詭辯,這個詭辯是什麼?其實這一整件事,或者是我得知的一整個故事,他其實可以用極
其簡單的兩三句話概述,有一個老師,他用他老師的職權,長年來在連續誘姦,強暴,性
虐待女學生,就這麼簡單,大概兩三句話就可以把他講完,就這樣
最詭辯在哪裡?最詭辯就是我用各種很華麗的,也許文字遊戲,也許各種奇詭的修辭法,
去圍攻他,去包圍他,去針對他,去把他堆疊,朵砌成一個10萬字的小說,最詭辯就在這
裡
我們現在大家都很喜歡說向政治人物或者是向偶像明星說我們要真相,向媒體說我們要真
相,事實,可是什麼是事實,什麼是真相,什麼是真實
當我們看報紙的時候,其實我們每天都可以看到類似這樣的事情在發生,那些東西都是真
的,你打開報紙那些被馬賽克的照片,那些姓名,那些地址,那些精算的細節,那些都是
真的,但是他們可曾在你的心裡留下哪怕是一點痕跡,我想應該是沒有
所以回來看E. M Foster他的定義:小說是一定長度的虛構散文但是我的小說虛構,但他
比任何真的新聞都來得真實,這就是我要說的
但我並不覺得我寫這個小說,我沒有覺得我在做什麼很偉大的事情,我沒有覺得我在要帶
給大家甚麼教訓
其實我覺得寫小說是一件非常無用的事情,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無用之人,寫文章是很沒
有必要的事情,這世界上沒有小說,世界也可以運轉得很順暢,流利
我寫這個東西我也無法昇華,無法救贖,無法淨化,無法拯救,無法拯救我認識的任何一
個房思琪,我甚至無法拯救日日夜夜生活在精神病的暴亂中的我自己,所以其實寫這個東
西是很荒蕪的
旁邊的人很難想像我站在伊紋跟思琪的鞋子裡面有多深,很難想像我在寫小說的過程中,
我有多麼忠於小說的世界觀,包括思琪他覺得他是他自己的贗品
我在反覆改寫,一直改寫過程中,我強烈的感覺到如果這本書有幸能夠有些讀者的話,我
希望這本書的讀者在讀完這本小說的時候,不要感到一絲一毫的希望
這本小說他是一塌糊塗的,他是一敗塗地的,他是慘無人道的,他是非人的
我要說的是我沒有要救贖,淨化,昇華,拯救
我甚至可以很任性的說如果你讀完了,然後你感到一絲一毫的希望的話,我覺得那是你讀
錯了,你可以回去重讀
這樣好像有點任性,但我真的是在寫的時候是這樣感覺的
第二個我對讀者的小小的要求嘛還是大大的要求,我也不知道
我不喜歡你覺得這本書是一本控訴之書,或是一本憤怒之書
現在我們可以看到檯面上有些女性主義者或是書出版自訴小時候一些性創傷,當然我不是
說這些人不勇敢,這些人非常非常勇敢,我也不是說侵害他們的那些男人或女人不可惡,
這些人非常可惡,他們都應該被閹割丟到河裡淹死,不足惜
但我的意思是他們很勇敢,但是憤怒這種東西他是比較純粹的一個情緒,比較乾淨的一個
情緒,他是可以點燃人內心的火,可以成為類似蒸氣火車的蒸氣的一種情緒,但這本書他
不是一本憤怒的書
思琪他沒有辦法成為一個像亞里斯多德,所謂成為超越常人常德的悲劇英雄,那個樣子的
一個英雄,這本書絕對不是一個悲劇,甚至也不是一個悲喜劇,也不是一個荒謬劇,絕對
不是,這本書只能是道路地地的是一個慘劇
在一開始的時候為什麼我說我覺得這本書是關於一個誘奸的故事,我為什麼說我不想用這
個詞,因為我覺得如果把這個詞端到思琪面前,我覺得思琪他不會同意的
因為思琪他很早以前就已經拋棄了那個樣子的字眼,他不覺得自己被被害者
我覺得這個故事他最慘痛的地方,或者說事情對他殺傷力如此之大,或者是思琪的故事對
他如此具有毀滅性的,或者是思琪為什麼注定終將會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就是因為他心中
充滿了柔情,他心中有愛,有慾望,甚至至最後他心中還有性
所以他沒有憤怒,這是這個故事他最毀滅性的一點,所以他不是一本憤怒的書,不是一本
控訴的書
最後最後要要說
唉!為什麼講得那麼沉重
我要說大家在讀的過程中也許覺得怡婷他可以解開這個事情,或者是伊紋姊妹他可以解開
這個事情,但老實說我覺得遇到思琪這樣的事情就是無解,真的就是無解,包括我囉囉嗦
嗦寫了10萬字真人真事的小說也是無解
一切都是枉然,怡婷是枉然,伊紋是枉然,作者我也是枉然
好這是我的結尾,結得有點悲傷,但就這樣
最後我想要說的是我覺得這本書如果不客氣的來語可能還有其它地方可以討論
我想要謝謝,當然張亦絢老師他本人不在這裡,所以我在這邊謝謝有點矯正,但總而言之
張亦絢老師他在書末他針對文學性的部份,包括思琪,伊紋,怡婷的文學性,對文學的早
熟,有了非常精闢的評論,事實上原本是一個推薦序,後來討論一下就把他放在
我很感謝他的書評,因為他講得很好,就是比任何人講得都好,對就是這樣子
對不起,我把氣氛搞得好沉重,我講完了就這樣,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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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
羅莉塔,不羅莉塔:21世紀的少女遇險記
張亦絢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一份具有獨特性的珍貴書寫。讓我先將故事摘要如下:
……已婚補教名師李國華五十歲了,誘姦十三歲的房思琪之前,狩獵學生的經驗已很
老到。在初次性侵五年後,與思琪情同雙胞的劉怡婷,接到警局通知,去帶回神智不清,
被判定瘋了的思琪。透過思琪的日記,怡婷得知思琪五年中的所見所思。五年初始,嫁入
錢家的伊紋,是少女的忘年交,但在李國華的用計下,將其「文學褓姆」的位置,讓出給
李國華。二十餘歲的她,是丈夫家暴的沉默受害者,如此懦弱的女前輩,形成少女弔詭的
守護者。在思琪與伊紋之間,存在某種「不幸的平等」。儘管伊紋的關懷,是思琪的一線
希望,但在李國華對思琪的暴力加劇之後,終究未成救援。伊紋鼓勵怡婷不忘房思琪之痛
──儘管不知內情的眾人,尊敬李國華如故,並將房思琪瘋掉一事,歸咎於伊紋讓她們「
讀太多文學」。
這番內容梗概,未必能彰顯書寫特出之處,但已揭露不少頗堪玩味的問題意識。以下
我將把論述重心,放在文學表現上:
誘姦主題並非乏人問津。歌德、納博可夫或哈代,我們都不能說,小說家沒披露少女
在年齡、性別與文化上所處的三重不平等。然而要將少女不單視為苦命人,也是具不同視
野的社會成員,多少仍未竟全功。童妮‧摩里森在回顧《最藍的眼睛》的寫作時,就稱在
一九六五年,強暴受害者仍是「無人聞問的個體」,而最大挑戰,乃是將受暴故事以「少
女們自己──的觀點揭露出來」。此處「個體」兩字是重點。不能說納博可夫不視羅莉塔
為個體──不過若以「賦予個體化深度與生命」的尺度量之,《羅莉塔》仍屬失敗大於成
功之作。也就是在這個檢驗向度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致力著墨房思琪的文學癡情─
─這個有代表性,但不見得有普遍性的強烈個人特質──可以被視為此作,值得肯定之處
。
此外還有幾點是我想指出來的。首先,作者充份掌握了性暴力倖存者的「語言(時)
差」特徵。思琪初次傾訴,用得是「……我跟李老師在一起……」──避談強暴。怡婷想
成兩情相悅的小三劇,報之以「妳好噁心」。這個「語言未能承載經驗核心」的吞吐特質
,導致思琪與自我及他人溝通的持續斷裂。小說處理細膩。然而,更了不起的是,思琪在
自我對話以及與加害者對質的過程中,從嚴重落後,一步步追趕上對她極度不利的「語言
差」,運用的並非任何理論,而是以「對手(老師)的語言」反擊之。細心的讀者會發現
,這番語言馬拉松,思琪是從鳴槍時的驚慌始,一路等比加速──儘管此番衝刺,我們讀
來心酸。這並非脫離現實的智商跳表,勿寧說更是絕境逼出的才智狂飆。然而,暴力是對
「語言與智識有效性」的絕對否定。思琪雖有「反將一軍」的文明,文明不敵野蠻。
其次,在處理人物與文字上頭,作者林奕含也有能夠生冷的老練。這在筆走性事上是
關鍵功力──在本篇中,作用尤其複雜。故事發生在一個夸夸談「愛」的語境中,李國華
「說愛如說教」,其自我陶醉,也許偶會令人不耐。然而這卻是誘姦的重要一環。身體侵
犯殺身體,誘姦者「諄諄教誨」,則如同殺靈魂的現場直播。無論少女的文學渴從何而來
,如同某些對體育或科學的早熟嚮往,有先見的社會,一向持護,而非扼害。李國華固然
是變態地使用文學,品味也堪憂,但對文學的依附儼然更是血腥嗜欲這一層,也隱含精神
暴力。──這病灶是社會性的。思琪自省,謂自己有對語言「最下等的迷戀」。語涉自辱
,卻也是意識萌生。思琪並未從關係中出走,但此節仍為曙光。伊紋說思琪「愛失禁」,
也頗值思索。失禁溯其源,與肉體關係密切。失禁一般是肛門括約肌失靈,人不能以己力
控制肉體,也是肉體更占上風的回返。思琪的家庭,對性不單貶抑,甚至嚴重到不認存在
。小孩的範型近乎「乾淨機器人」。強暴在此發生,女童身體形象看似被高抬聚焦,強暴
褒揚的更是非肉身存有,除了暴力,可說也是對肉身存有的二次否定。邏輯推到極端,去
性化規訓子女的家庭,與「奪處為快」的誘姦,看似分庭抗禮,實則一體兩面。作者沒有
採取統整性的態度,反而以文學的層次與緻密,保留人物自成一格、溢出常規的語言質素
──有時任其乖張,有時忠於誤用。這是小說書寫難度最高,也最挑戰讀者的風格手法。
思琪回溯自己誤信李國華時說:「……不知道,反正我們相信一個可以整篇地背長恨
歌的人。」對文學略知一二者,對這浪漫幼稚的高亢,必不陌生。然而,這只表示少女世
故幾無、被反智青春文學所誤、還在「以淺薄為高尚」嗎?起句為「漢皇重色思傾國」的
〈長恨歌〉出現,原因應不限於其為名篇。能對君王說不者寡,楊貴妃的「高升」,與女
性權益更不相關。妃與王的愛情理想,除非如李國華之流關門做皇帝,背著一個社會以兒
童為禁臠。此詩有四段,次段中「愛情女王」楊貴妃即慘死,是歌詠或諷刺,也不無曖昧
。思琪是囫圇吞棗詞句之美?還是在有能力做古典新詮前就已早夭成祭品?小說若干典故
嵌入,未必是賣弄詞章,它還有如寫實的文件大展,清點一時一地少女所擁有的文化(反
)資源,有多少是精神先武裝?多少是思想預繳械?「對文學的追尋同樣也是逃入監禁狀
態的一種畫地自限」──寧喬艾玲在分析文藝少女時,一度直指要害。思琪怡婷會在成人
指揮下分湯圓給遊民,鄰居也相互拜訪,似乎不全適用社會學中缺乏聯結的說法。然而,
針對性別的監禁,必須從思維的空洞封閉這個角度來看。
小說中的張太太,引出「嫁女兒」一線,似與誘姦無涉。但她不願女兒嫁打人的錢一
維,還介紹伊紋嫁錢家──此人麻木,與幫李國華牽線姦污學生的蔡良,可有一比。少女
距婚姻預備軍尚遠,但「不嫁不行」的意識型態已罩頂。「必嫁」會帶動各種性別壓迫,
鄰居「守望相助」之「助」,更近「助紂為虐」。少女「從封閉到文學,從文學再到被文
學化身以誘姦型態囚禁」的連綴,最早的封閉線索較少,但還是有。失樂園篇開篇寫住七
樓,下接「跳下去」如何又如何──這是封閉創痛。
最後,儘管「既難且虐」,小說仍能以極度自然的方式碰撞讀者內心柔軟處。幾次讀
到「如果姊姊能用莎士比亞擦眼淚……」處,我必落淚。難言的神祕,在創作事上,都說
是「祖師爺爺奶奶賞飯吃」。這是難得的誠摯之味。
雖偶有造句過多、工筆太力之病,《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仍具足了擲地有聲的雛鳳挺
拔之姿。
擷取自博客來網站公開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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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問環節
讀者A問:你好,在你剛才的論述中說,這是一本沒有希望的書,可是書名卻取說這叫房
思琪的初戀樂園,他那個樂園的概念是想描述的是房家劉家或者是李家住的大樓,那個和
樂融融的樣子,就像書的一開始跟結尾所敘述的樂園的樣子,還是有別的,比如說反諷啊
或者是有別的意思,希望可以說明一下,謝謝
林答:謝謝你的提問,對這是個反諷而已,就這樣,會不會很弱,好弱的感覺
讀者A問:這樣問可能有點多餘,我想說如果是反諷的話就跟剛才講的有點違反,妳希望
帶給大家的感覺是他可能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感覺,可是你這書名卻這樣取,會不會有點跟
當初意思有點違背,我沒有要找茬,只是好奇而已
林答:怎麼講呢,為什麼會這樣覺得,有點像明明是一個地獄的地方,人家卻把他名字叫
做天堂,類似這樣的感覺,雙重的強調這個地獄之地獄,這樣可以嗎?抱歉,不太會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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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B:其實不算是提問,其實是一個feedback,回饋吧!
我覺得你這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比我想像的厲害很多的原因是,他筆調其實沒有很煽情,
其實就很平淡,可是刀刀見骨,可是又很刀刀見骨把我們想像中的受害者,實際上他不一
定覺得自己受害,或者是實際上心態,我不知道那叫做解離還是什麼,但反正就是他心態
可能不一定覺得自己是受害,他自己可能還有一些情感或是情慾在裡面,但最後因為這樣
不得不毀滅的狀態,甚至是旁邊那些可能可以幫助他的人,最後什麼都沒有做,或甚至還
推了他一把那種狀況
我覺得寫得很深刻,實際上就是好像是現實的狀況就是這樣,因為
我最近剛看過另外一部也是從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叫青春勿語,我印象最深的是當他轉學
的那個學校,他那些曾經很想要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好朋友,最後知道他遭遇到那些事情,
在網路上看到他的影片的時候,到最後他打電話去向他們求救的時候,沒有人敢接電話,
那段給我感覺特別深刻
林問:哪一年的電影
讀者B答:2013的電影,最近因為很多人討論韓國電影史上講述真實案件最精彩的10部還
20電影的時候,經常會被提到,我是最近看的,我看到那段的時候對我衝擊最大,好像你
以為說你可以把任何人的痛苦給承接下來,結果你發現你接不住,你發現你不得不拋棄那
個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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